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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宗胜|(中篇小说)

2017-02-26 毛宗胜 昆仑文学


电子微刊|第四期(总第175期)


城市的落叶

(中篇小说)


青海湟中·毛宗胜

6

  有一次我、郭福金、苟东曦在某高档茶艺品茶时我顺便问老苟:“苟老哥,今天这里也没外人,就我们弟兄仨,我有些话想问你,你不会见外吧?”

“看看兄弟你说的是什么话,我能生你气吗,笑话大大的。”苟东曦大大咧咧地说。

“那我就毫不客气地问了啊。”

“行,没事,有不明白的事尽管问我。”

“既然你老婆这辈子没给你生过一男半女且生活作风有问题,常常送你一顶绿帽子戴,那你怎么不索性跟她离婚,然后再找个女人?”

“好我的兄弟,人活一世可不是那么简单轻松的。我干吗要跟她离婚?我在家时她伺候我无微不至,关心体贴照料着我和女儿,退休后还跑前跑后替我办事儿,再说每月下来她还有几千元的工资收入,我傻呀,非得跟她离?我苦不动了,她怎么着也会养我吧,一日夫妻百日恩,相互间的感情自然还是有的。”

“那她晓得你在外面找了二奶生了儿子的事吗?她给你说这事儿时你是否会感觉难堪尴尬?”

“我难堪什么,如今是什么世道,人们又是什么活法你也不是不知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其实我老婆她早就知道我在外面的事,可是她不想置喙,不愿乱嚼舌头。她很开通,她知道这辈子没个孩子对我来说是多么大的遗憾与失落。她睁只眼闭只眼,一切顺其自然。在我心情不错时她还跟我开玩笑说:‘把你那宝贝儿子领回家来让我看看如何,我还能咬掉他半截子吗?’刚开始我还百般抵赖,后来只好承认,但我一次都没把儿子领回老家过。”

老苟还行,他不回老家而成天在外鬼混还可以,因为有妻子和女儿女婿打理砂石场或预制板厂的事儿。这些年国家进行西部大开发,许多城市都扩展地盘修建新城区,许多可耕地转变为工业建设用地,那些只拿到少得可怜的土地补偿款的农民等三锤两帮花完那几个钱后就傻了眼:这可咋办,子孙后代吸风屙屁去呀?土地可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吶。

郭福金就不行,由于婚姻出现了不良状况,他也没心思打理公司业务了,再说经常花费时间在外吃喝玩乐交朋友,哪顾得上公司里的事。员工们的工资和季度奖金也不按时发放,一些员工已经开始打退堂鼓,想要辞职跳槽。在外胡乱花钱,你说就是有个金山银山没多少日子也会被糟蹋完。

在金钱方面郭福金和崔丽丽基本上是你花你的我花我的,你挣的钱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想借给谁就借给谁,对方无权过问和干涉。俩人的公司里出现了资金短缺的事时也是宁肯向别人借贷而不向对方借。

一年前某县第一中学向外招标,说要上四个多媒体教室和两个教师电子备课室。通过找人拉关系,郭福金终于接了这活,并与校方签了合同。当然为得到这活他也花去了近十万元。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抓只麻雀也得撒一些秕谷子,这道理谁都懂得。古人说得最精辟:“将欲取之,必先予之。”

工程干了不到一半,郭福金手头就有些吃紧了,他四出借钱,可在钱上别人比他跟紧张,向朋友老苟借,老苟说:“哥们,这次你别害气,我真的没有闲钱可借与你。姑娘女婿买了一辆三十多万的进口车,还在省城中心地带买了一套房子,现在我都有些捉襟见肘啦。抱歉抱歉啊。”

借不到钱,那工程只能往后拖。校长急得直拔指头,本来合同上早就定好了,该工程三月开工,八月结束,下学期开学时多媒体教室和电子备课室就要投入使用,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一打通郭老板的电话就数落埋怨,说你不讲信用,占着茅坑不拉屎,在气头上的他还说:“青海人常说酿皮不吃了就把板凳腾下,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没资历或资金干那就应该把工程让给别的公司干,你不上不下死乞白赖的不是故意欺负人吗?”最后只差入娘捣老子破口大骂了。

郭福金知道,到既定时间还完不成工程那校方会把他和他的公司告上法庭,到时候那情形就很尴尬。他最痛恨自己的是当初订合同时没说好,应该先让校方付至少一半工程资金,可世上哪有后悔药,当时他想这么点小工程也花不了几个钱,以前不是常搞吗。

俗话说得好,姐姐咋走妹妹咋扭。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上好人学好意,跟上施公跳假神。与老苟交往了这么多年,郭福金不能不受些影响。这影响既有思想观念方面的,更有行动举止方面的。

这之前,郭福金已经花五十万元钱给一位叫小芳的姑娘买了一套商品房,房子的装修以及家具配套又花去郭福金十余万元。那房子在东川开发区的一幢高层楼上。那姑娘挺狡猾,不愧是新世纪的大学生。当初买房时所有该上交的资料都是以她的名义搞的,房产证也归她所有,还说如果郭福金不同意这样那一切事情就拉倒。这“一切事情”说通了就是她陪郭总经理睡觉,等郭福金与崔丽丽离婚后她再和他结婚并生儿子。

小芳是从外地某民族大学中文系毕业的,毕业后也没找到国家正式工作,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她认识了郭福金的一个朋友,那朋友又把她介绍给了郭福金。小芳人长得端直苗条,坐有坐相走有走姿,皮肤白净五官端正,脸上有股子灵秀之气,郭福金一见就喜欢上了,当时他心里想:他奶奶的,尕院里抓鸡儿,它能跑到哪儿去?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啊。

再清纯的水一老咕咚那总是会变浑浊的。郭福金在小芳身上花去许多心思和金钱,小芳也不是个大傻逼,她懂得郭福金的良苦用心,谁都可以与时俱进,我小芳咋就不能?除了出身于农村山沟,我与城里女孩比又差了什么?一来二去,俩人就癞蛤蟆瞪绿豆——对上了眼,经常出双入对,他们进各种娱乐场所和餐馆,出远差,郭福金还屡次给小芳买首饰和高档衣服。够了,再啰嗦那就挺讨人嫌,不说了。郭福金的心热成了铁勺背背,常常为小芳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屁颠屁颠地奔跑,一公司的干部和员工们看在眼里笑在心里,他们知道世上竹篮打水一场空的事儿可真是多,兴许郭总经理最终也会落个鸡飞蛋打,偷鸡不成反蚀把米,到时候那就有好戏可看了。

俩人交往了一年多时间,关系如胶似漆,几乎到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地步。郭福金就再也不想回原先那个充满冷寂和孤独气息的家了。他要回家,也只是想去看看自己的女儿,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当然对郭燕是否真是自己亲骨肉的事儿他也曾多次怀疑过,就崔丽丽这么一个水性杨花的女人,一切情形皆有可能。那么他该咋办呢,去做DNA鉴定吗,人们知道了还不笑话死他。

这期间的郭福金看什么都是美好的,坐在大玻璃窗后面的办公室里,看外面的情形,感觉甚好。城市中心广场上多的是练武或跳集体舞的人,有练刀剑的,有练棍子的,也有练软拳的,练功者井水不犯河水,其阵营泾渭分明,集体练太极拳的就不会跟练长拳硬功夫的人搅混在一块。跳舞的人很多,有跳锅庄舞的,有跳秧歌舞的,也有跳拉丁舞或其他交谊舞的。他还清晰地看见几个老头老太右手拿着大笔左手提只小水桶在广场的水泥地坪上边后退边练字的情形。广场西南角那里,有上百的人在合唱,看来那是一个人员比较固定、活动有组织有纪律的团体,那歌声响彻云霄,遮住了城市里别的一切噪声。横平竖直的街道上各种车辆往来穿梭,个别地段经常出现车辆拥堵的情况,这二三十年以来省城各方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不说其它,就说机动车辆,据省电视台交通节目中的说法,城市主街道上一公里的距离内机动车辆载有量最好别超过二百四五十辆,说这是个极限,可根据记者调查,这座省会城市其主街道上机动车载有量竟然是每公里六百七十多辆,如此,噪声、空气等方面的污染可想而知。

绿色随处可见,广场中间喷水池中朝天上喷着的水白中透绿,随处可见的花园里草和树木都是绿的,五彩缤纷的花朵掺杂于其间,这座被称为中国夏都的高原中心城市在夏日艳阳的照耀下生机勃发,到处都是繁忙的景象。

生活真是美好的,只是人们往往缺乏发现美的眼睛,这话一点不错。

7

人是感情的动物,那么牲畜禽鸟呢,到底具不具备感情呢?郭福金时常想这么个让人无法证明的问题。其它动物如果没有感情,那么天鹅为何忠贞于爱情,一方死去另一方悒郁不欢,不久后随之而去?世上为什么会反复出现忠犬救主以及海中鲨鱼海豚救助有恩于自己的人的事情?

郭福金想:小芳啊,我对你的关怀可真是无微不至。情到深处,老哥我每每无法自抑啊。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生今世,历经千辛万苦,我才算找到了我生命中的唯一,你是我的一半天空,你是我的绿草鲜花和阳光空气,是水和精神食粮,我不知离了你会是怎样一种情形,佛祖啊,请保佑照拂我这个可怜的人吧。

郭福金又托人从银行拉了一笔贷款,然后加大施工力度,没上一月时间就装配好了那所中学的多媒体教室和电子备课室。校长这才算松了一口气。工程验收时间定在八月,验收部门是市县教育局电教室。

没回家好长时间了,郭福金想回去看看父母,可又害怕父母在他面前发脾气,就只能拖。他给母亲拨了好几次电话,电话里不咸不淡地说不上几句就不想再说了,感觉有些隔膜有些生疏。

他觉得已经到了与妻子彻底摊牌的时候,他去家里找妻子谈话,明白无误地对老婆说我想离婚,我得去过自己的新生活,我再也不愿过老牛拉破车——牛死车烂的日子。

老婆哭了四五次,寻了三四回死,面对铁了心肠要离婚的丈夫,她也没了办法,最后同意离。离婚之前俩人商量相关事宜时,崔丽丽对郭福金说:“离就离,可咱提前说好,离婚后女儿由我抚养,这套房子也得归我们母女俩,因为孩子的抚养需要花很多钱,以后你还得按月付一笔抚养费。”

“按月付我可能做不到,按季度或按年付我比较赞成。”郭福金说。其实崔丽丽再怎么说也是个老板,孩子不多的一点点抚养费她出得起。她这是故意折腾郭福金。

终于离了婚,郭福金净身出门。他什么都没带走,他能带走什么呢。

从法院民事审判庭走出来时,张二丫怀抱郭燕,快步紧跟在崔丽丽后面。见了转过身来看小郭燕的郭福金,她脸上多少有点幸灾乐祸的神情,郭福金狠狠瞪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哼,女人,这种感性的动物啊!他想。

不多日子后,郭燕被改了姓名,她的新名字是崔妍。

婚后可否给女儿改姓名的事诉状上没说,郭福金想,这死怂婆娘钻了空子,真可恶啊。

我还忘了告诉读者一件事,老郭读小学中学时在深秋季节喜欢收集各种树木的叶片,大家都知道,喜欢收集树叶标本或者将树叶夹在书本中作书签的一般是女孩,男孩子大多不好这一口,可不知怎么的,郭福金偏就喜欢。

童年和少年时代,在乡下生活,读书,能看到的无外乎是青杨白杨榆树柳树杏树李树丁香牡丹旃檀之类的树木,到了城里,各种稀奇古怪的树木他都见过,什么枫树、梧桐树、槐树、香椿树、梨树、桃树……种类多了去了。他欣赏不完,秋后树叶也收集不尽,满地都是。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可落叶呢,她高挂树木枝头,靓丽了高原的春夏秋,妆点了高大陆上的每一片地方,愉悦了高原人的心情,丰富了高原人的生活,最后又落回大地,甘愿化为泥土,滋养树木花草庄稼,落叶体现了她的价值,彰显了一种彻头彻尾的奉献精神。落叶悲壮、伟大、神圣。郭福金有时在街上徒步行走或者去公园及植物园里转悠,就经常能看到各种颜色发黄或发红的树叶很无奈很悲壮地离开树枝、随风翻飞、最终飘落于地面的情景,他是个性格有些内向多愁善感见一叶落而悲秋的人。他每每很郑重很神圣地将颜色和形状各异的落叶从地上捡起来,然后放入随身带的包里,拿回家再重新整理存放。这些年来他都存了五大纸箱各种树叶的标本。他真是个关爱树叶命运的有心人。

落叶,是一种自然界的物候现象。叶子的一生与人的一生多少也有些相像,从落叶的过程中你能体悟到许多人生哲理。

由于工作繁忙再加夫妻感情上的波折,一段时间里郭福金没顾得上跟小芳谈结婚的事。

时间一晃就到了九月,郭福金在那所中学里干的工程终于通过了相关单位和部门的验收,他拿到了该拿的钱,还清了借款及银行贷款,最后多少总算赚了一笔。

小芳姑娘三番五次地要求郭总经理给她涨工资,郭福金不想便罢,一想这事儿就来气。有一天下班后他去了小芳那里,一进门小芳以不热不冷的口气说:“来啦总经理先生?”

郭福金说:“你别这么阴阳怪气地跟我说话,我俩之间的感情发展到这种程度,你还怕什么,我又不是游牧者,一有风吹草动,把帐房搬上一走了之。我的所有资产以后还不都是你的,你急个毬呢吗?”

“这段时间我缺少足够的零花钱啊,你这傻瓜!喝酒定盅,听话听音。还是公司老总呢,我看你太小儿科啦。”

“原来是这样啊,我的心肝宝贝,你咋不早说呢,偏要曲里拐弯地折磨我。”

边说边伸出双臂要搂抱小芳,小芳蛮不高兴地说:“我今天身体不舒服,心情也忒郁闷,你就行行好吧!”

“来例假了吗,这两天?”

“看来你也不笨啊,也不是一拨一转或者怎么拨都不转的蠢货呀。”

“看看你,有这么埋汰亲哥的吗,我的小乖乖啊。”

那晚看了会儿地方新闻和电视连续剧,他们就早早睡了。郭福金感觉到了疲累,身子累,心也累。才四十几的岁数,离更年期还好远啊,我这是咋的了?郭福金想。

和崔丽丽离了婚以后郭福金还花钱在小圆门清真餐馆请了我们一顿,省城里跟他很要好的几位朋友都被请来了。那晚郭福金心情还算不错,喝酒期间他对大家说:“兄弟们,我今天才算撑起了一个男人的腰杆,我经过了处在十八层地狱里一般的身体和精神上的折磨,从今往后我再也用不着看那婆娘和两个老家伙的驴脸了,我会活得更精爽更畅快,我想干吗干吗,想回老家看父母也不会再有人指桑骂槐冷言讽语地伺候了,我终于得到解放,得到盼望已久的自由。兄弟们啊,放开喉咙使劲儿喝,不醉不散啊。”

“自由万岁!解放万岁!”

“不自由,毋宁死!”

“感情浅,舔一舔;感情深,一口闷。喝酒喝酒,废话少说。”

“失败是成功他妈,自由是幸福他爸!”

“喔,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不对不对,应该这么说:话若投机喝死牛。哈哈。”

大家趁着酒兴起来的时机,佯憨带醉地喊叫着。

8

有一天正好是个星期天,小芳不用上班,她呆在家里。那天早上,郭福金从某宾馆房间里走出来后突然就接了一个电话,电话里有人告诉他说:“早上好,郭老板!恭喜你呀,湟谷县牧校计划上马的装配十几座多媒体教室的工程包给你们公司了,干完这项工程,你会赚到很可观的一笔钱,到时候可别忘了哥们呀!”

他一听,喜不自胜,赶忙说:“老哥,鄙人是吃水不忘挖井人,时刻想念毛主席啊。你就把心放到肚子里去吧,咱们哥俩谁跟谁啊。”

“知道就好,我放心了,你忙你的吧。再见!”

有了这个好消息,郭福金的心情一下子愉悦起来,他马上去老婆家里给女儿送这个月的抚养费。本来离婚前他和崔丽丽已经商量好了,女儿的抚养费郭福金每月月初就打到崔丽丽提供的一个银行账号上,可今天心里高兴,就想顺便去看看女儿长高了多少,看看是不是越长越漂亮了。

一进门崔丽丽就不阴不阳地说:“哟,今天可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呀,什么风把贵人您给吹来了?”

“咋啦,我就来不成了吗?郭燕也是我的女儿,再说买这房子时我也掏了不少钱呀,我回来瞧瞧还不行吗?真是岂有此理!”

“你别一老把棒槌当成针,我是跟你开开玩笑而已。”

“还开开玩笑而已,瞧你那神色,仿佛我是凶神恶煞似的,至于吗,好歹也做了多少年的夫妻。”

“说吧,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是有事才来的吧!”

“能有什么屁事,我是给郭燕送抚养费来的。”

“哦,还亲自送来,真有诚意啊。”崔丽丽带着挖苦的口气说。

“我莫非来错了吗,今天?”郭福金自言自语说。

郭福金看完女儿后就从老婆家走了出来,去哪儿呢?对,去小芳那里,她今天休息,保证在家。小芳是一个不太喜欢喧闹的人,她不喜欢上街闲逛或购物,也不愿去人多处凑热闹。闲得没事可干了就一个人窝在家里做十字绣;要不看看电视上上网玩玩游戏,她爱玩的网上游戏只有挖坑、偷菜、动物连连看等三种;要么看看书报杂志,反正一刻都不消停,等闹累了,就躺在床上或沙发上眯一会儿觉。

小芳不爱喝茶却特喜欢喝咖啡,家里有普通红咖啡,像雀巢一类的,也买了好几大包马来西亚怡保白咖啡。这白咖啡她是越喝越香,一包连一包,喝个没完没了不已不罢。当然喝红咖啡人容易上火,喝白咖啡就没有这方面的担忧。

小芳是个讷于言而敏于行的人,她喜欢不说光做,自己想好了的事埋下头来做就行,做成与否尚且不知,又干吗要告诉别人呢。将只在计划中或只进行了一半的事儿轻飘飘地告诉别人,即或别人不干扰你不蓄意坏了你的事儿,但你也不可能从听话者那里获取一定的助益啊,这道理如秃头上的虱子一样,是明摆着的。

城市生活她涉入不深,可自小在农村长大的她格外清楚山野农村里的事,如果把姑娘们比成一种资源,这资源如今比大熊猫还稀缺。河湟谷地的姑娘们不论有文化没文化的,都喜欢嫁到外地,出了省的多得不计其数。考了外地大学的,靠亲戚引荐介绍去沿海或内地省份打工的,受省市县劳动人事部门、民政部门引荐介绍去外地务工的,多了去了。只要一出省,就很少有再回来的,大多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男孩们出去的相对来说较少,即或出去了,也还有回来成家立业的可能。故此乡村里男青年多女青年少,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光棍是一抓一大把,不说山沟垴里,就是靠近省城的川水地区,一个村子里光棍也乱麻麻的。听说谁家说下了一个媳妇,许多嫉妒的或别有用心、唯恐天下不乱的人就偷偷摸摸给女方家里通传消息,不是说男方家里穷就是说男方家袖子很长(西宁方言,有人认为指狐臭,也有人认为不是狐臭,是肉臭,浑身上下都发出臭味,不同的人家有不同的臭味,有的如大粪一样臭,有的是狼蒿草的臭味,有的是羊身上的那种腥臭,种类繁多,情形不一),也有说男方家父子两代人都不务正业、常年累月在赌场里鬼混,输掉了多少多少钱财的,还有说要娶妻的这个男子嗜酒如命,经常喝得烂醉如泥,屎尿灌了一裤裆两裤腿,啊扎扎,那情形真是没把子茶壶——提不成呢。当然还有亲自跑去女方家点眼药(进谗言)的促狭鬼,说你们家姑娘瞅中的那男青年其实大脑里有点贵恙,有时抽抽风,还动不动在人前头打打铁,像脑子里给挖掉了一勺子脑浆的人一样,胡言乱语,说话时火星子乱迸。如此一来,好事就给砸了。

山场大了怪兽真多,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真是什么仁(人)儿都有啊,人没尾巴,真的难估量啊。

在郭福金的公司里,小芳姑娘是一个只管埋头做事、一拨一转且不喜张扬卖弄的人。尽管同事们挺嫉妒她,想方设法地埋汰她、折磨她,可她根本不接招,别人的冷言讽语和吹眉瞪眼丝毫伤不了她,她知道如今的时代是商品经济时代,是金钱为上的时代,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传统的所谓伦理道德对时代大众已不具备足够的约束力。小芳的人生信条是:低调生活,随遇而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一事不如没有事。如此一来,别人那想中伤杀灭她的箭就如同射在了一个棉花包上。

一般说来,不论是在国家正式单位里还是在私营企业和公司里,如果下属女职员跟本单位本部门主要领导有染,多半会现出不可一世趾高气扬一巷道装不下两巷道又不满的神情,可小芳的思想和行为正好相反,她的情形正好应了一句俗话:猫儿吃鸽子——装得囔囔的。也就是吃只管吃,却不言语不显山露水。

作为货真价实的第三者(当然如今已不是了,因为郭总经理已经与老婆离了婚,俩人拜拜啦),她感觉自己的行为是丑陋的、肮脏的,是阴暗的、见不得人的,可不知怎么的,或许是某些方面的诱惑力太大了吧,她没办法停止跟郭福金的来往,如果把这种来往定义成一种俗世交易,那这种交易就一发不可收拾,她欲罢不能。

“我俩马上结婚吧,人生苦短,去日太多,再不抓紧享受享受,那就月过了午了。到时候可没有后悔药呢。”离婚后不久郭福金对小芳说。

    “急什么,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认为时机尚未成熟,我们之间的感情尚待进一步发展,你说呢?”

“你看你看,你把阿哥的心拉热,到如今却把我搁一边,你安的是什么心啊!”

“哄你玩的,别当真!近一段时间我的心老静不下来,你就担待着点,你毕竟是大哥,是过来人。再说我最起码也得跟父母亲谈谈,儿女的人生大事哪能自作主张啊,你说是吗?”

“也真是个理儿,如此说来我们之间的事情你从没告诉过你的父母吗?”

“瞧你说的,你也不是刚刚跟老婆拜拜吗?”

“也是,那就稍等些时日好了。”

说着他伸出两条胳膊一下子抱住了小芳,亲了几嘴后就将小芳抱起来往床边走去,云雨,鏖战,玩不尽的花样姿势,叫唤呻吟,床被弄得咯吱咯吱直响。郭福金比小芳只大十几岁,虽算不上是老牛吃嫩草,可俩人之间的年龄之差距所导致的逢场作戏虚与委蛇还是能够看得出来。

“舒服吗?你感觉是不是一种歇斯底里的享受?”完事后郭福金问小芳。

小芳说:“拉倒吧,还享受呢,我懒得说。”

“你这人到底咋回事?一阴一阳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我毕竟也是个大学生啊,我有自己的思想与感受,有自己的格调和情趣,你不可强人所难,肆意而强势地塑造我。”

“好了好了,不说几句屋里冷寂,说几句你又不舒服,小乖乖,那就算我没说吧,是屁话一堆行不?”

小芳抬头硬硬地望了郭福金一眼说:“事实本就如此,你姐我本就是一首忧郁伤感的歌,你没有熊熊燃烧的激情是不能让我走向光明和辉煌的,你该多想想怎样做才能真正捂暖我。”

“我没有金刚钻还真不揽你这瓷器活呢,咱们边走边看。”老郭语气很重地说。

9

季节已是深秋。许多树木上的叶子都落尽了,只有榆树椿树杨柳等树木的叶子还挂在树枝上,仿佛极不情愿回归泥土,还要再展示几日风姿。

郭福金手捏着一沓五颜六色的树叶,走至小芳屋子门前,他抬起手来,轻轻地敲了几下,屋里传出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也不知小芳在干吗,兴许是刚洗完澡还没穿上衣裤吧,那声音中透出一股子慌乱。

屋里的小芳慌慌张张地问:“谁呀,我正在洗澡呢,不方便开门,你在外面等一会儿吧。”

“是我,你这耳朵怎么了,连老公我的声音都听不清?”

里边竟然再也没有声音了,郭福金很疑惑,感觉里边肯定有问题。要不咋会没了声音,即使你正在洗澡,也该马上来开门,你身上的哪一处我没看过我不清楚啊。

老郭抬起脚一下子就踏开了屋门,在屋里看到的场面令他惊异恶心,小芳上身胡乱穿了一件粉红色的衬衣,一只纽扣都扣错了位置,腰部裹着一条浴巾;还有个相貌英俊体型高大的青年男子,那男子上身穿着白衬衣,坐在沙发上紧紧张张地穿外套裤,浅绿色的裤头还能看清楚。

很显然郭福金又戴上了绿帽子,尽管这十多年里他根本不想戴绿帽子,可总会有好心人赏赐他一顶,而且不管帽子适不适合戴在郭福金脑袋上,他们只管送来。不过这样说未免还有些不妥,因为婚事只是他们两人之间的一个口头协议,八字还没一撇呢。

郭福金一看情形啥都明白了,他气得差点炸了肺,他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那男子,然后质问小芳:“婊子你老实说他是谁?”

“你管得着吗,我和你又没结婚,不算夫妻,你的口面有这么宽吗?我本身没有什么约束,想咋的就咋的,你能怎么着?”小芳理直气壮地说。

“你不说是吧,你这别人一推就倒的婊子!”

“说了又咋的,你能把我吞了吗?他是市政府的公务员,身份地位比你高多了。他是我的大学同学,也是我谈了好长时间的对象,睁大你的狗眼认清楚吧。”

“我以前怎么不知道,你为啥不早告诉我?”

“你是谁?是我的长辈吗,是决定我一生命运的神祇吗,非得让我汇报……?”

“真是个给脸不要的畜生,是可恶至极的骗子!”

“是畜生是骗子你又能怎样,你能吃了我肉还是喝了我血?谅你也没这个胆子。”

“我今天就狠揍你一顿看你怎么样!”

郭福金边说边朝小芳走过去,这时那青年男子也已穿好了衣裤和鞋子,脸上的神色也镇静了许多,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郭福金扬起巴掌左右开弓在小芳脸上煽了两下,接着抬起右脚来朝小芳腿上及臀部腰部连踢了几脚。那小伙子急忙扑过来抡起拳头就揍郭福金,郭福金毕竟年龄大了许多,怎么着都干不过青年人,没挨几下拳脚就被那小伙子放翻在地,郭福金只有一口连一口喘粗气的份儿,哪还有力气爬起来与对方厮打。看来今天的冷亏是吃定了,他给弄了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感觉自己是个倒霉蛋,瞎了眼做了傻事,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傻逼啊。

等缓过气来时才对着小芳说:”你,你立马从我这儿滚出去,这房子是用我的钱买的,这里能有你的啥?”

“你那驴嘴里说得比唱得还好听,你这瞎话鬼话谁能相信,如果是你的房屋就请你叫唤一声,看它答不答应?”

“无耻的婊子,我的一生就毁在你这儿了!”

“笑话,天大的笑话!你说给墙听墙都不信。你怎么不说是你老婆毁了你?她百般折磨摧残你。怎么不说是狐朋狗友苟东曦毁了你?他教唆你胡闹离婚找二奶。面对我这么一个涉世不深无钱无势的弱者你就敢说是我毁了你吗?你把我想象成什么人了,我有那么好欺负吗?今天你就试试。”

“我要去法院告你,告你骗我财产告你这个无耻的第三者拆散了我的家庭。”

“告去吧,尽管去告。我要怕了你我他妈就不是人,姑奶奶我也不是怯铁的磨刀石,咱们骑驴看唱本——走着瞧如何?”

“狐狸再奸猾,它的皮子得让人穿,牛大了总有个剥牛的法。我就不信还拿不下你!”郭福金气急败坏地说。

“先别说大话,是骡子是马你得拉出去遛一遛。你用权势和金钱诱骗并多次强奸涉世未深的我我还没跟你闹呢,你放心,到时候在法庭上为我作证的人多得是,你这个老流氓,你这恬不知耻的东西!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呢,笑死人,也不估量估量自己是半斤还是八两!还找二奶哩,你做梦吧!蚂蚁虫掉进了夜壶里——不说是在受罪还说是游江湖着呢,我呸!该马上滚蛋的是你而不是姑奶奶我!我才是这房子真正的主人!”

最后郭福金给气了个没言传。这时的他即使有一张簸箕大的嘴也说不上理由。他是狼吃天爷——没处下口了。

郭福金死皮赖脸地窝在沙发上不走,偏偏这时又有人打进电话来,看来这打电话的人也真是个活宝,根本不识火候。郭福金提起手机极不耐烦地问:“谁呀,到底有啥事?”

对方问:“是郭总吗?对不起,打扰了。你给我们配备的那些电脑和多媒体教学设备都有质量问题,兴许都是假货!不知是你上了当还是我们上了你们的当,反正用了不到俩月它们就闹罢工,电脑不是被烧坏就是动不动死瘫。买一台多媒体教学设备得花十六七万元呐,你说我们有多少钱值得如此糟蹋呀,你看到底该怎么办,请快些回个话!”

“好的好的,容我再想想,你歇歇气吧,别急啊李校长!车道山前必有路。”

郭福金说。

他娘的真是福不双至祸不单行啊,人怕什么就偏偏来什么,狗屁毛屌的事儿都遇到一起了,你说我咋办?”

没上五分钟那李校长又打来了电话:“我说老郭啊,你想好怎么补救的事了吗?教学工作可绝对耽误不起啊,这你是知道的。”

“可我最近手头又没现钱可用啊,你说咋办?你别急,等我回公司后跟电脑及多媒体教学设备销售公司的售后部门联系一下,看他们怎么说行不?”

“那行,你就冰滩上赶驴——操紧来块些,我们可没工夫等啊。”

其实郭福金当初就知道这批设备有点问题,理由是跟别的设备比这批设备的要价较低,而且那销售公司也多少带点地下经营的性质。

有一个古老的故事:一伙人去别人家里打墙挣钱,墙打完了以后似乎要倒,其中一个领头的人对大家伙说:“你们先把墙扶住,我去要钱。”

郭福金给那所中学里配置多媒体教室和电子备课室其实也是一锤子买卖,其性质跟上面打墙人的打墙颇有些类似。郭福金抱着侥幸心理买来了那些配套设备,他想兴许电子设备的质量还好吧,可谁知尽是水货,你要郭总经理咋办呀,郭福金急得直拔自个的指头,可无济于事。

这时小芳和他那对象早已经躲出去了,他们在楼下不远处的一张长条椅上坐着,静等郭福金下楼来。郭福金不可能不下来,因为房里没有米面清油和蔬菜,没办法做饭,他肚子饿了还不是要去外面吃。本来小芳和他对象不想从房间里出来,可今天郭福金精神上遭受的打击也太大了,他们怕他会做一些出人意料的事儿,所以溜了出来。

两个年轻人溜出门后不久,郭福金就感觉到了要命的颓丧和疲惫,他对人世已经彻底绝望了,他也无法再回老家去见父母了,要孩子没孩子,要房子没房子,事业上也是左踏一个窟窿右踏一个眼眼,感觉喝口凉水都有点瘆牙,放个冷屁都能砸着自己脚后跟。

真应了“运有三年败,神鬼撵着害”这句话。

10

郭福金心里感觉特别痛,痛得都有些无法承受了。普天下的黑头凡人们呐,你们活够了吗,我反正已经把人活成了一块抹布,我活腻啦。

他想起了爷爷,他还很小的时候,爷爷常给他讲故事说书。由于家贫,爷爷一辈子没进过一天学校门,没读过一天书,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就认识了几千汉字。爷爷天资聪颖,许多事都能无师自通。他是村里乡亲们公认的说书人,遇上阴天下雨或十冬腊月的农闲时节,乡亲们一群一群地围到爷爷身边来听爷爷说书。那口才令人叫绝啊,说至关键处,爷爷就开始卖关子,到了吃饭的时间,爷爷就说:“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爷爷能连续讲四五个钟头的书,什么《说岳全传》、《三国演义》、《夏商合传》、《包公案》、《施工案》、《仁贵征东》、《樊梨花征西》、《昭君和番》、《水浒传》、《隋唐演义》、《五虎闹东京》、《小八义》、《东周列国志》等的。

郭福金还清晰地记得,爷爷在没有听众的时候,从家中拿出一张老狗皮来铺在大门前的一棵大榆树根里,然后靠着榆树半躺半坐着,嘴里经常在唱,由于年纪小,郭福金也不知道爷爷到底在唱什么。

    “世人都晓神仙好,

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将相今何在,

荒冢一堆草没了。

世人都晓神仙好,

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在日日说恩情,

君死又随人去了。

    ………”

    爷爷背着郭福金妹妹满村巷转悠时也是一边走一边吟着顺口溜:

“死丫头,丫死头,

腰里插着个老斧头,

一下掉到了河里头,

砸死了两个蛇半头。”

蛇半头郭福金不知其学名,它是一种像鱼又不是鱼的东西,家乡的小河里多得是。

爷爷背着或拉着郭福金去外面转悠时也说顺口溜,比如:

“外国大鼻子,

吃了中国的酿皮子,

又调辣子又调醋,

一下抹了个红鼻子。

跑到大河里洗鼻子,

骆驼上来一蹄子,

老外说:

哎哟可惜了我的大鼻子。”

不一会儿郭福金又想起了落叶,尤其是城市的落叶,一片片随风飘落,落得悲壮,落得潇洒,落得心安理得。这是一种境界,一种辉煌。你看那枫叶,血红色的枫叶一片又一片,不停歇地落,义无返顾地落,人又能否跟落叶比美呢?

郭福金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然后走至窗前,打开窗户,再趴到窗外站在窗台上,声嘶力竭地喊了两句:“阿大阿妈,我对不起你们,请你们原谅我这个不孝之子,永别了!”接着张开双臂,仿佛一片秋叶似的从高楼的27层上飘落下来。秋风有点强劲,有点肃杀的味道。

他张开双臂是想拥抱大地,拥抱一个永恒的绝对自由的世界。

等人们发现他时,他已是城市水泥地评上开放的一朵鲜花了。


作者简介


毛宗胜   笔名河湟散人,高原愚人。男,汉族,青海师大教育学院中文本科毕业。是西宁市作协、青海省作协和语言学会会员,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从1985年以来,发表各类文学作品数百篇(首)。2013年内在《中国诗》、《中国文学》、《青海湖》、《青海湖·视野》、《群文天地》、《中国土族》、《青海日报》、《青海税报》、《天水晚报》、《柴达木》、《柳湾》、《雪莲》、《金银滩》、《金门源》、《祁连山》、《贵德》、《日月》、《河清海晏》、《新湟中》、《甘河报》、《海南报》等报刊以及国内十余家文学网站和官网发表小说、散文、诗歌、评论等一百多篇(首)。近一年来主创中短篇小说。现在青海省西宁市湟中县县志办公室从事第二轮《湟中县志》编写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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